原题
作者：佚名
谢家荣 1965 年。这时他并不知道，再过一年他将离去。他的目光里带了忧郁我仍记得那个早上。一阵急急的敲门，或者，不应该说是敲门，是门上的疯狂拍打。我记得那声音，“啪啪啪”的，是批斗会上打人的声音。我们刚起来，正在吃早饭。母亲去开门。冲进来吴大妈，她是爷爷家的保姆。她完全歇斯底里了，嘴里一串大嚷：“大爷吔！大爷吔！”再没其它一个字。她是在叫父亲。吴大妈来自安徽乡里，说一口浓重地方话。她管我父亲叫大爷。大爷实际是大少爷简称。但新社会了，不让叫少爷了。少爷是剥削阶级反动派。她就生出这么个中性称呼来。父亲扔了碗筷，被吴大妈拽走了，母亲也扔了碗筷，跟着走了。剩了我们几个，初中的小学的，自己继续吃早饭。走前母亲叮嘱，都呆在家里。今天哪儿也别去。爷爷和我们家，住西城百万庄。住卯区。爷爷卯24，我家卯33。卯区是地质部的。和卯区隔一条街，是地质科学院。爷爷和父亲都在地科院做事。吴大妈闯过来，好像爷爷那边出什么事了。反正我们也习惯了。1966年从6月文革开始，到了8月。那段时期，日子过得都是一惊一乍。旁边外文局，一些人跳楼。车公庄那边铁道，一些人卧轨。每天总听到，哪哪儿都在出事。听到爷爷自杀，心里一阵惊。不清是悲是怕。进入这个疯狂夏天，伴了不察觉的预感，带的黑色暗示，让人心跳。怕是早晚要有惨的事情。这运动，这革命这人民，已经饶不过爷爷。唉，终于。屋子里面静静的。弟妹们都不出声。钟也停了。爷爷一生，这样结局。卯24离卯33不远。可是我们都不出门，也不去卯24打探。只家里呆着。父亲母亲早上出门去卯24，就再没回来。一整天，父母两人不见踪影。几个孩子呆家里，感觉恐慌。感觉未知和无助。想到今后，不知还会怎样。这回这运动，来潮凶猛。卷过来的时候，冲走了许许多多的人。爷爷第一个被冲到被卷到。运动一开始，革命群众毫不犹豫。他被立刻揪出来，受不断批斗猛烈批斗。人们说他，地质界反动买办鼻祖师爷，地科院黑色帮会坛主。地科院到处墙上，批他的大字报。谢家荣三个字歪着写倒着写，圈了红圈，打了红叉。我是到文革，才知道我家。先是在学校，看到贴出了那副对联：“老子英雄儿好汉，老子反动儿混蛋”。才知道还得去家庭出身。赶紧跑回来问母亲，家里怎么个情况。然后那个初中学生，几乎给吓死，爷爷右派父亲右派。双料。家庭出身黑透了的黑五类，双料反动狗崽子。我那时拼命想加入革命人民，人就完全崩溃。母亲徒劳作安慰，说很早，1959年你爷爷就给摘帽了，“是总理署名给摘的，还登过报了。”父亲也同样被摘帽。但这没用。大字报照批，反动分子大右派，砸烂打烂。我不知道爷爷犯的什么罪行，给划了右派。1957年的右派，说是些要向党进攻，向党夺权的人。怎么看都觉得这个爷爷不太像。儿时在卯24。记忆里，看爷爷书桌旁。印象中他总在那儿。他写他的书。他好像只热衷地质热衷找矿，话题里都是它。我心里困惑，不觉得这种爷爷会感兴趣夺政权。父亲整天化探分析，说的是原生晕分散晕，什么双流腙分析冷提取分析。爷爷和父亲他们两人的谈话，都在说地质。两个人都不像要夺政权。 我同样也一直不清楚爷爷经历。以前他都做了些什么，茫然一无所知。只知道他搞地质。他都具体做了什么，家里没人跟我们讲过。但爷爷还当着个全国政协委员。这让他可以进丰盛胡同政协礼堂，在里面买高级香烟和不要票的高级点心。所以儿时懵懂感觉，他与旁人有不同，可能做过事情。 现在知道，爷爷是大字报说的，是人民的敌人。是资产阶级。是反动学术权威，反动大右派，反党反社会主义坏分子。这让我认定，爷爷必许多罪恶。我被要求批判他。我在给党的，给组织的，给学校给公社的，在被要求写的思想改造思想检讨思想反省里，狠狠批判爷爷的反动和他的资产阶级。可是我不知怎样具体他的这些罪恶，我能想到的是他喜欢美食（喜欢美食，肯定资产阶级），美食成了我批判的重点。我发誓要和爷爷要和美食划清界限。直到文革结束很久，爷爷的罪名被忘掉。人们记起来他做的事情。十几年前，距爷爷去世30年之后，因怀旧的文字，我走进到过去的历史。读到许多旧时文献资料。这些阅读，让我具体接触到了一个真实的爷爷，那个地质学家的谢家荣。先是看到《谢家荣文集》。在编辑出版。文集8卷，全是地质，无一篇杂文。见到印出的6卷。都厚本精装，砖头大块。都500页、700页。第1卷第2卷地质学。第3卷讲煤，煤地质学。第4卷石油，石油地质学。第5卷第6卷矿床学。剩第7第8，两卷经济地质学。是对国家经济最要紧的地质学问。还没出来。文章搜来4、500篇，字数得800万字了吧。30位中科院地质门老院士，组成谢家荣文集编委会顾问组。编委们尽可能搜集能找到的文章。但据总编说，许多文章，甚至很重要的文章，非常可惜，全都遗失掉了。看到的那个爷爷，是一个地质学家。他写许多文，都是地质。他只写地质文章。系统地知道他，是在又些年之后。系统地读了许多东西。 地质学家谢家荣，1897年生人。1916年北洋政府农商部地质研究所毕业。那批毕业生18人，首批在中国学地质的人。教师丁文江、翁文灏、章鸿钊和瑞典人安特生。那是早期，中国走进现代，混沌初开之际。看到谢家荣那时文章，使用“轻”、“淡”、“养”、“绿”，英文原词直接音译。中国文字还没出现氢、氮、氧、氯诸样名词。他使用“炭养气”，“炭养二气”，去指氧化碳，二氧化碳。年谱中记，1917年，谢家荣赴美留学。1928年德国客座学者。他在柏林研究煤岩学和矿相学。把中国煤样品，做成显微镜像。回国后把煤岩学引入到中国。 1921年，他随了翁文灏，调查甘肃海原地震。留史上第一份地震考察报告。里面的研究记录资料数据，一直在被学界引用。地震考察后，他告别翁文灏，一人独行向西。带两个脚夫骡车骆驼，走中国西北去地质考察。那时，他刚从美国留学归来，年24岁，尚未娶妻。独自旅甘，走600里路，连同与翁公考察地震，在外历时8月。回来后，有数篇西北地区煤矿石油地质地形文章。史上第一次，有中国地质学家科考西部。旅甘最意义，是谢家荣考察老君庙石油泉。他是到达老君庙的第一位地质人。在老君庙石油泉，他采集到油样。文章中，详细记述老君庙位置，该地自然环境，地形地理，地质构成。明确该地，有石油价值。他留下的文字：此矿尚有探采价值。其理由如下：①石油泉附近地质构造确为一背斜层。②地质系统中富于松质砂岩，厚者达数米突，足能蕴蓄油量。③松质砂岩之上下，时有致密质红色页岩，亦颇是以阻止油液之渗透。凡此种种，皆与现今产油地点颇多相合之处。
玉门石油泉老君庙，从此正式进入世人视野。谢家荣找到老君庙16年后，玉门石油第一口地质钻井，打在了老君庙。地质学家孙健初先生选位准确，下钻后，约一百五、六十公尺出油。抗战前，谢家荣做许多地质调查。同时，他还在多所大学授课。谢家荣1925年到1927年，北大地质系教授。1928年在中央大学（现南京大学）。之后去欧洲。欧洲归来33岁，去清华教授。1930年到1932年清华地质系，做过系主任。同时，1930年到1934年北师大地理系教授，1932年兼系主任。1932年到1937年又回北大教授。曾经去帮中大筹建地理系。在北大地质系，教书多年。做了一年系主任，遇上了抗战。因教书早，时间长，所以学生多。老辈地质界泰斗们，那时都还在做学生。中科院地质门老院士，李春昱、黄汲清、程裕淇、王鸿祯、郭文魁、杨遵仪、董申保、赵金科、张文佑、孙殿卿、卢衍豪、叶连俊、袁见齐、台湾中研院院士阮维周，在大学都听过他授课。或被带着出过野外实习，做调查做测量。再后来，谢家荣也许多学生。1950年中共华东局方面，曾山孙冶方支持，谢家荣得办一期南京矿专。教师及校务，用的徐克勤、李春昱、李学清、俞建章、李善邦、张祖还、汤克成等人。这样高级办学，属少见。谢家荣亲自开课，教授地质学和矿床学。后来任石油副部长大庆油田总工闵豫、院士袁道先、大庆松基3井拟定人之一的张文昭等人，都南京矿专学生。老院士李廷栋说：地质部系统中，全国一半省局，如吉、辽、冀、鲁、晋、苏、赣、鄂、黔、粤、陕、青的省局总工、区测局总工，或技术负责人，都谢先生学生，或谢先生矿测处的人。李廷栋并且说：当时石油、冶金、煤炭与核工业等系统的骨干地质力量，也大都是谢先生学生。见南延宗先生写诗，说谢先生“桃李植盈千”。抗战爆发时，形势危急。时翁文灏任国府资源委员会负责人。后资委会合并，成立经济部。翁出经济部长，成为抗战时国府经济的最高负责人。翁招谢家荣来，对谢说：不要去搞教育了，不必去西南联大教书。抗战严峻，有许多重要实事，非常紧急，需要人去做。翁要谢去主持矿产测勘。从此，谢家荣脱离大学，再没去教书。他仍挂名在中央地调所，但出去另组机构，专做矿产测勘。这就是后来发展起来的矿测处。当时，中国东北、华北、中原和华东地区的资源基地相继丧失，国家对后方矿产资源的开发需求急迫。翁的资委会经济部，在整个抗战期间，一重要任务，负责与外国做货易货贸易。先是跟德国，后来跟苏联跟美国。拿中国矿产品农产品，换外国武器和工业设备。滇缅公路上，运进来的，是武器枪炮，运出去的，是钨、锑、锡等矿砂。谢家荣奉命，带人找矿。宗旨明确：做矿产测勘资源调查。重点野外，重点应用。急求从速，急功近利。重点煤铁，重点铜铅锌铝钨锡锑金属矿砂。查重要战略资源，支持战争。他先湖南广西。在江华在八步，到田阳到那满，查锡砂，查褐炭查锑矿。查富贺钟江（富川贺县钟山江华）的砂锡矿。后云南贵州。查威宁的铜，查水城和赫章的煤铁，个旧滇西保山腾冲间，各种地质矿产。抗战期间，勘查重点：滇、桂、黔、川和西康。矿测处不大，却是当时最大专业找矿单位。调查人有马祖望、卢衍豪、周德忠、郭文魁、王超翔、王鸿祯、王植、黄邵显、郭宗山、谭飞、杨博泉、徐煜坚、董申保一干地质人。谢家荣调查任务布置很重，他的人员因而有大量实践，有许多成绩。他们之中，卢衍豪、郭文魁、王鸿祯、董申保后来都中科院院士。那时他们都还年轻。地质史人李学通先生说抗战期间，谢家荣矿测处，“在后方寻找矿产能源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，并发展为国内三大最重要的地质机构之一”。李说的“国内三大最重要的地质机构”，是指1949年以前，国府三个全国性地质机构：经济部中央地质调查所，中研院地质研究所，资委会矿产测勘处。中央地调所，所长李春昱。早先翁文灏、黄汲清和尹赞勋都做过所长。中研院地研所，所长李四光。资委会矿测处，处长谢家荣。三机构三足鼎立。三足各有偏向，地调所在西部找油，兼查矿产。矿测处专门找矿，调查资源。地研所兴趣理论研究。地科院文革，给谢家荣安的一项罪名：“伪国民党政府地质部部长”。罪恶头衔大字报刷到处。更作外调罪证材料，发我那时知青的插队公社，存入档案。那时在延安公社，见北京发来这号罪名，人应该是完全瘫痪掉了。母亲叹气，说，国民党政府根本就没有地质部啊。矿测处只不过1949年以前，是负责在全国专门找矿的一个最大单位罢了。抗战期间，矿测处一共40几人。充其量，只相当于上世纪60年代一支中等规模地质队的编制。他们做的调查，遍西南6省。所做重要资源调查：观音山铁矿、威宁铜矿煤矿铁矿、东川铜矿、力马河铜镍矿、会理通安铜矿、攀枝花铁矿、黎溪铜矿、天宝山铅锌矿、文山白钨矿、昭通褐炭、赫章煤田、昆明铝土矿、都匀独山间的煤田，等等。这些调查，促成日后上述地区，发展为资源基地与工业基地。比如观音山，比如攀枝花，比如东川。比如现在的赫威水，已成为煤炭钢铁基地，是贵州重要六盘水工业区之一。昭通褐炭，已发展为数十亿吨储量的褐煤工业基地，既可作燃料，又可供农肥之用，并开发作为化工的原料。许多人写谢家荣传记。看科学出版社《谢家荣传》，说他：1948年当选中央研究院院士，1955年当选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。中国地质学会的创建人之一，历任学会书记、理事、常务理事及第11、23届理事长。
1948年，中研院选举院士81人。选前有成立15人筹备委员会，做院士资格的甄选。谢家荣被聘，为筹委15人之一。其他人物傅斯年、胡适、吴有训、茅以升、王世杰、陶孟和、李济等。
传记说成绩：
在基础地质科学和应用地质科学的诸多领域都有重要建树，在金属和非金属矿床地质学、煤岩学、煤田地质学、石油地质学、经济地质学方面贡献尤大，是我国矿床学的主要奠基人。
亲自发现和指导发现了淮南煤田、福建漳浦铝土矿、安徽凤台磷矿、南京栖霞山铅锌银矿、甘肃白银厂铜矿等一批重要的矿床和煤田，是我国迄今为止发现矿床最多的矿床学家，对铜官山铜矿、江华锡矿等的研究与开发，对第一、第二个五年计划的完成做出了重要贡献。
“是中国找矿最多的矿床学家，”这话是老院士郭文魁说的。所说甘肃白银厂。在指委指挥时，为支持五年计划，要铜铁煤储量。谢家荣去回查已有资料。看到白银厂查铁报告，粗估有铁储量。他叫宋叔和去取白银厂存库矿石样品。看了说，这是铁帽。下面应该铜矿。说这像西班牙里奥廷图（RioTinto）黄铁矿型铜矿，应该很大。他叫宋叔和去找铜，不要找铁。查看地质图后，谢家荣估算了铜储量。郭文魁院士说，谢先生的估算数与后来查出数据很接近。父亲给我讲这故事。那天他们都在谢家荣办公室。父亲在场。宋叔和后来去白银厂，立大功劳，找到大铜矿。所说淮南。当时淮南煤矿枯竭。谢家荣出差上海。淮南矿路局盛请，邀他淮南帮忙找煤。他答应了帮人家。回来去查南京开封幅，百万分之一地质图。发现西面八公山，脉相与舜耕山成弧形构造。山前有奥陶纪石灰岩，向东北平原倾斜。于是推想该地，山王集东南一带平原下，“颇有赋生煤层之望”。他带人去实地查勘。发现地质图上的遗漏，更“发现了一条含纺锤虫化石的石炭二叠纪石灰岩”，间断隐有出露，追踪长3公里。之后是平原冲积覆盖，再无露头。这让谢家荣断定，平原下必有广大煤层。他带人详勘，亲自确定钻位。第一钻见煤。距地19米打到3.6米煤层。之后陆续定钻下钻，钻钻见煤。探到煤层24层，最大总厚达38.9米。煤田储量2亿至4亿吨。他更定义此处大淮南盆地，认为前景远大。人口密集繁华城市就此在大淮南盆地诞生。文革地科院，满墙大字报，揭发谢家荣“发现淮南煤田是个大阴谋”。说他在1946年发现淮南煤田，偏选在蒋家王朝摇摇欲坠之时。谢家荣此时在淮南找到大煤田，目的是给风雨飘摇的蒋家王朝输血，妄图挽救反动蒋家王朝垂死命运。上世纪五十年代初，谢家荣有过短暂一段指挥找矿的愉快日子。时政务院成立中国地质工作指导委员会。李四光主委，尹赞勋和谢家荣副主委。谢家荣兼做计划处处长。他把中国6大区地质勘探普查队编码，如221为华北勘探第一队，321为华东勘探第一队，641为西北普查第一队，429为华中勘探第九队等，为使管理进入科学轨道。中国地质队以编号命名，即自此始。任指委副主委做主管时，中国要第一个五年计划，要煤铁铜及有色金属矿的高级储量，对工业作支持。黄汲清撰文说这段： 谢家荣以他精湛的学识和丰富的经验，担当布置重点矿区的勘探任务，是当时最合适的人选。1951年前后，中国的地质人员不过300多人，其中可以担任勘探队技术负责人或总工程师的更是屈指可数。谢家荣副主委十分了解当时这批技术骨干的工作能力和专业特长，“当仁不让”，毅然提出下列的重点矿区勘探基地和技术负责人人选。
1955年6月谢家荣（前排中间穿深色制服戴草帽者）在新疆进行石油地质考查。靠他左臂戴草帽者是黄汲清先生因谢地质30年，太清楚地质界，每人的能力特长。黄汲清说谢，对指挥找矿，“当仁不让”。谢策划重点，确定人选。派程裕淇去了大冶，找铁。派郭文魁去了铜官山，找铜。派李春昱去了鞍山，找铁。派宋叔和去了白银厂，找铜。派王植去了中条山，找铜。还派了什么若干一堆，不赘。黄说：“上述勘探计划在五、六年内相继完成，提交了高级储量”。“对国家第一、第二个五年计划的完成是起了决定性作用的”。黄文评价：“当然，这一巨大功劳应属于‘中国地质工作计划指导委员会’，乃至广大地质工作者，但谢家荣的计划和指导是起了重大作用的”。再之后，谢家荣离开找矿决策层。职位职务一降再降。1957年，解放前“三大地质机构”，除李四光，另两个机构头头，谢家荣李春昱，划成地质部大右派。竺可桢后来日记有记，是听地质部副部长卓雄在说，地质部对谢家荣李春昱两位老专家，没有安排好。谢家荣地质部总工级，降到司级，降到所级，降到处级。他被彻底修理，伏伏贴贴老老实实，与人无争于事无争。闭门清为，坐守书斋，埋首著书。那是地质部副部长宋应，早年谢家荣北大地质系学生，私下来给建议谢老，去写书吧。写本您的大书。一部包罗完整的中国矿床学，该很具价值。我后来搞清楚那次右派。以前几十年在领导找矿，很多经验知识设想。他总是很想指挥找矿。对各地找矿，自己许多预测猜想策划。他认为他是中国指挥找矿最合适人选。他对中央地质人事有看法，这是对党有看法。是在进攻党，恢复资产阶级。他还更有严重罪行，是与两起什么苏联专家地质争论。而且事后证明专家错的。地质部听苏联专家不听谢，拉上山的队伍，什么没找到。造成有失误浪费。地质部由此列罪谢家荣右派理由，之一是他，“反对苏联专家”，破坏中苏关系。那天吴大妈来过后，我再没见到过爷爷。也再没见到过奶奶。 谢家荣这之前，遭地科院严厉批斗大会。说是地科院走资派反动权威全体下跪。烈日下，跪一大片。据说场面壮观。谢家荣、程裕淇、陈毓川三人跪一处。三个院士，被批“大中小”三个反动权威。会场革命群众义愤填膺口号震天。谢家荣跪尘埃，被按头，被呵叱辱骂，斯文扫地。1957年反右，他被批斗，被呼口号，被要求做检讨做反省。但这次不同，势头凶猛。对人，身心的侮辱，到了不忍的地步。运动渐起时，他就有的耽心。小心去问姑姑：这次是不是又要搞运动了？姑姑在外交部，早年投身了革命。她和姑父都共产党员。爷爷觉得姑姑应该更懂得些党。爷爷忧心重重，说：共产党老是喜欢搞运动，搞运动对国家不好啊。他对革命对运动，实在不能理解。面对革命，他确实是个反动派。他很无奈，对姑姑感叹：能不能让我做点儿事情，总是对国家有用处啊。这一次，他显得很绝望。姑姑说，听到他对奶奶讲：这次我可能过不去了。姑姑赶忙说安慰的话，相信党相信政策努力改造人民原谅。眼看革命越搞越凶，斗争会越来越猛，大字报越刷越多。加上来的那些奇怪罪名，已经是莫名其妙，无从认无从辩。我感觉，他人心里悲哀。而最大悲哀莫过于心死。终于，在那个晚上，被批斗后的那天，1966年的8月13日。他安静地走了。那时，他正写他那本巨大的著作，《中国矿床学》。这部书，是他准备对其一生，在中国各省各地，找各种矿的学术研究和经验的总结。他才刚刚来得及，完成了绪论和前两章。而在那个1966年8月的晚上，他弃书于不顾，淡然地离去。多年后的今天，我也许能够理解他。这或许，在那个特定时代，是一个人真正生命的意义。那个傍晚，他得从批斗归来。那条从地科院回卯24楼，短短的最后的路，是他的last mile。他一步一歇，走得很累。晚上他跟奶奶说，他人不舒服。晚上睡不好。他不去睡房了，在外面厅里睡。省得老要翻身，影响奶奶睡觉。他独自穿戴好，服下大量安眠药。客厅里安静躺下来，给自己盖好白被单。小桌上放一张纸条，写上留给奶奶的话：“侬妹，我先走了。望你保重。”侬妹就是奶奶，她的名字叫吴镜侬。早上奶奶大悲，晕过去了。吴大妈赶紧往我家跑，去叫父亲。奶奶没有看到爷爷留给她的小纸条。她最终都没见到爷爷最后对她说的话。看到那张纸条的是父亲。姑姑和丈夫胡定一赶来，也看到了纸条。他们在激烈争论之后，把纸条毁掉了。在那个时候，自杀表示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。是一种抗拒，罪名十分严重。卯24来许多人，地科院来人部里来人，公安来人。人们把谢家荣遗体搬上车，拉医院解剖。医生给出检查结果：谢家荣死于心脏病。科学院里来人，抄了爷爷百万庄的家。悲声的奶奶住到了姑姑家里。吴大妈回了安徽老家乡下。
谢家荣与吴镜侬，1947 年照。正那时，谢家荣发现淮南煤田奶奶家境早先殷实，其父安徽芜湖名绅，经手多个商铺。后败落，弄得一文不名。奶奶家那边几个人物。二舅爷张国淦，光绪朝举人。助唐绍仪南北议和。初袁世凯总统府秘书长，后各届总统府秘书长。其嗜古怪，专搜方志。所收二万册明清纸本方志，现为国家所有，是珍贵宝物。三舅爷张海若，光绪朝进士，点的甲辰翰林。民初挂个国务参事虚职。张书画篆刻精绝，名气大。人称其书为八分书法。中国地质学会的那个特色会徽，出张海若之手。是爷爷和章鸿钊、杨钟健、葛利普几个人的共同创意，请了张海若作画书篆。奶奶吴镜侬出北京女子师范大学，有才貌名。知诗文。烧的一手菜。她婚后安心主妇。人家说，本来她或许也能有些成就。但她安然放弃。跟了爷爷，数十年风风雨雨。伴爷爷走到最后一刻。几天后。姑姑上班参加文化革命。奶奶给姑姑留了条子：“我回百万庄了。今天晚上你不要来。你们明天早晨有空的话，可以来看看我。”在百万庄卯24，吴镜侬穿上一套整洁衣服。也给自己，盖好一条白被单。也服下大量安眠药。安静地走了。她身边，留下一个安眠药空瓶，一筒山东阿胶，一张留给姑姑的纸条。纸条上面写道：女儿：我走了，去追赶你的父亲，他得有人照顾。留下一筒阿胶，这种药，你快用得着。另外，有几个小箱子放在你家里，你们兄妹五人，一人一个，上面贴好了名字的。你们的父母没有遗产留给你们，箱子里装的是过去的一点小东西，权当念物吧。……
那阿胶本是奶奶更年期时自用。姑姑到40岁了，也该进入更年期了。所以奶奶有牵挂，说姑姑用得着。12年后，1978年10月9日北京八宝山，举行了谢家荣先生追悼会。八宝山工作人员感到诧异。没见过追悼一个处级干部，来许多的高层人物。谢家荣没有骨灰。他的骨灰，不知散在了何处。骨灰盒里放了一只罗盘，木盒皮套。这是地质学家谢家荣，在这世间留下的痕迹。这件东西，是件洋货。很好质量。这是他的心爱物。生前行走在山间田野，他一直带它在身边。05.2016北京
08.2021改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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